【喜獲新知而時時三思—巫俊穎老師專訪】
撰文:巫俊穎老師
採訪整理:東亞系碩士班二年級馮嘉
2025/5/1

巫俊穎老師作為本學期(113-2)才來到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任教的專任助理教授,目前與系上同學應該仍處於「互相熟悉」的階段。但老師樂於交流的態度,與頗具涵養的談吐已然足以向眾人展現他如何「以理服人」。在系上部分人眼中,巫老師是位偶爾口出驚喜的冷面笑匠,透過這場以筆訪方式進行的專訪,我們獲得回饋內容的豐富與深度,遠超出原本的預期。同時驚嘆:巫老師不僅學養深厚,表達方式卻又讓人易於理解其思維精髓。
一點激起波瀾,回首已求知若渴
問:請老師可以跟我們分享您的求學經歷,老師對朝學術發展的興趣是何時/為何開始萌芽?
答:並不是一開始就有興趣於「學術發展」,而是先對於某一堂課產生興趣。在我大三的時候修了比較政治理論這門課,指定閱讀教材之中有著許多關於這個世界各種政治現象的討論,諸如:為何某些國家發生了民主轉型,而某些國家沒有?是什麼因素決定了美國選民認同共和黨或是民主黨?政治偏好的形成,是受到個人理性的成本效益計算還是個人所處的結構性因素影響?我對於學者們基於自己的觀察、提出論點、找尋證據佐證自己的論點的過程感到著迷,因而報考政治學研究所,給自己一個機會探索自己究竟有沒有做學術研究的興趣,當時的想法是,如果寫完碩士論文之後還是覺得政治學很有趣的話,再進一步踏入學術發展的道路。
進入碩士班就讀之後,我加入了一個現由台大胡佛東亞民主研究中心主持的「亞洲民主動態調查」的跨國性計畫,該計畫在大部分的東亞及東南亞國家之中進行抽樣調查訪問,蒐集這些國家人民的政治態度、政治價值和政黨認同及投票行為等。我以調查訪問的資料庫撰寫了一篇討論東亞及東南亞人民的政治價值觀的碩士論文,然而,越是深入研究就越發現自己不足之處,加上在學術研討會之中與來自其他國家的學者互動之中,也發現比較政治研究仍有相當多有趣的主題仍待探索,最後我決定了要以學術研究為生涯發展方向,因而在碩士畢業並服完兵役之後申請攻讀國外的博士班。
始於「族群政治」,多點開花引反思
問:是否可以請老師談談自己的學術研究領域,並分享自己是何時/為何對此領域產生興趣,以及此研究領域的重要性在何處?
答:我目前的學術研究領域是族群政治,對於這個研究領域的興趣也是來自於在博士班三年級的時候修的一堂課:比較族群政治研究。在這堂課上,我學到了美國政治之中揮之不去的種族議題、對歐洲政治影響越來越大的移民和本地人的關係、非洲國家的族群分歧程度與其經濟發展的關係、印度的種族政黨和種族投票(意指選民傾向投票給跟自己相同族群的候選人)等等,隨著課程的進行,我想起了從前唸過的臺灣族群政治研究文獻。1980年代末的臺灣,隨著政治從威權走向民主、封閉走向開放,長久以來隱藏在社會之中不同族群之間的矛盾也浮上檯面,長期以來被壓抑的閩南、客家和原住民族群紛紛出聲要求政治和文化權利,而人口並非佔多數的外省族群則逐漸摒棄原有的原鄉認同(自己或父親來自的省分),發展出「外省人」的共同認同,在1990年代的臺灣政治,省籍情結成為許多政治菁英動員選民的基礎。在族群相關議題之中,我注意到了語言在族群政治中的重要性,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文化的載體,臺灣以及許多東亞國家的主要族群就是以語言為主要的認同標的,甚至因為政府實行的語言同化政策而產生暴力衝突,例如泰國南部的馬來人以及斯里蘭卡的泰米爾人。因此,我後來決定以語言政策為博士論文主題,討論臺灣和東南亞華人的語言政策的發展演進及其成因。
族群政治研究的重要性在於它直接關係到許多人的生活。即便是我們撇開美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盧安達、南非這些過去或現在種族議題相當顯著的國家不談,在我們所處的臺灣之中,人們現在已經較少提及省籍情結,然而國族認同(臺灣人或中國人)的歧異所引發的兩岸和移民政策爭議正在發酵,而「認同」正是族群政治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即使是一個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之中其實也難以避免碰到族群政治:我們在升學的時候,幾乎都聽過身旁有同學或朋友表示羨慕原住民同學可以「享受」大考加分的優待,甚至時常可以看到網路上關於「原住民加分」的政策是否應該調整的辯論,而這正是國外的族群政治研究之中另一個常見的研究主題:平權政策(affirmative action)。
問:那麼請問老師認為目前「族群政治」的取向為何呢?
答:談到研究取向,族群研究的主題向來非常多元,因為族群因素很常被當成是一個政治現象的解釋因素,在2000年代,族群研究的一大重點主題是族群多元性(ethnic diversity)對於政治和經濟的影響,學者們就族群多元程度越高的國家是否會導致該國經濟發展遲緩或暴力衝突展開激烈辯論。學者主張撒哈拉以南非洲(Sub-Saharan Africa)的發展程度低是因為境內族群歧異度高所造成的,一來是統治者會採取短期的利益分贓政策嘉惠自己所屬的族群,二來是真正能為國家帶來長遠正面影響的政策如基礎建設、公共衛生、學校興建等都需要跨族群的合作和共識才能推行,但是族群分歧導致彼此無法信任,例如其他族群並不信任統治者能做到資源公平分配,使得政策無法得到充分支持而難以推行,最後造成公共財供給不足。這個研究問題擴展到了全球層次的量化分析,學者開始建構各國的族群、語言和宗教歧異度的資料庫,並以此結合各國經濟發展相關數據以統計模型來檢視兩者的關係,而這些猶如宣判多族群國家死刑的研究結論又激起了學界的討論和反思,有的學者提出各種針對族群高度多元國家應有的政治制度安排,有的學者找尋中介變項,認為即使是一個族群高度多元的國家,只要滿足特定的特徵(例如所有族群都會講官方語言),依然可以享有高度的經濟發展,也有許多學者反過來將族群多元性當成是依賴變項而非解釋變項,主張不只是族群多元程度影響國家政策的制訂,國家政策本身也會形塑文化多元程度,例如有些中東國家的高度限制性宗教政策讓伊斯蘭教的特定教派和基督教幾乎沒有任何發展的空間,從而讓這些國家維持單一宗教獨大的樣貌;新加坡在實行了四十年偏重英語的雙語教育政策之後,英語已經成為新加坡人在家中最常使用的語言,顯示這個以華人為多數的國家,其語言結構已經被國家政策大幅度改變了。
如果以研究的層次來區分,單一個案研究、區域層次研究和全球層次研究都在當前的族群政治研究領域之中蓬勃發展。我在去年的國際政治學會(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研討會上見識到數篇單一個案研究的論文,其作者以大量的歷史文獻和官方文件討論某個國家的族群政策的形成和其影響(包含義大利、納粹德國、俄國和印度等),區域層次研究是學者挑選某個地理區域內的數個國家進行比較分析,因為同一區域內的國家往往有著相似的歷史背景和政治現象,可以為比較研究提供良好素材,例如許多歐洲國家面臨到的移民和難民問題和拉丁美洲國家的原住民土地和文化權議題,我自己的博士論文則是研究和比較各東南亞國家對待境內華人的語言政策,這類研究可能採取質化或量化方法,也有可能採行結合質化和量化的混和方法。全球層次研究則奠基於許多學術研究團隊建構全球層次(亦即涵蓋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資料庫,並以此進行統計分析,最有名的例子包括族群權力關係(ethnic power relations (EPR))資料庫和少數族群風險(All Minorities at Risk (AMAR))資料庫,我過去三年在西班牙的巴塞隆納國際研究學院擔任博士後研究員期間也參與國族建構政策(Nation-Building Policies)資料庫的建立(目前仍然在進行中),這將會是這個研究領域第一個涵蓋幾乎所有面向的族群政策(語言、宗教、公民權、族群暴力等)的資料庫。
問:關於「族群政治」這個研究領域,請問老師有沒有推薦給同學們的書單呢?
答:如果同學對於族群政治研究有興趣而想要進一步瞭解相關知識的話,我通常是推薦從非學術性著作開始閱讀,因為當代的族群政治都是深受歷史發展的影響,而非學術性著作比較常以平易近人的「講故事」的方式介紹某國家或地區的族群政治或政治發展,例如James Griffiths所著的「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Speak Not: Empire,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Language)就是一本適合語言政治的入門讀物。學術性著作雖然會提到不少較為專業的學術專有名詞,但是這類著作之中,作者會以大量證據來佐證自己提出的理論,可以增強對於該領域知識的深度。這個研究領域之中最有名的學術著作當屬Benedict Anderson所著的「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對於族群暴力衝突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參考Donald Horowitz所著的「Ethnic Groups in Conflict」,雖然是40年前出版的著作,書中所提到的族群衝突原因至今仍可觀察到。另外,Amy H. Liu所著的「Standardizing Diversity: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Language Regimes」提供了不同的語言政策有何政治經濟影響的比較分析。最後,對臺灣近代史有興趣的同學可以閱讀陳培豐所著的「『同化』的同床異夢:日治時期臺灣的語言政策、近代化與認同」,這本著作以大量史料說明日治時期的日本政府菁英們對於在臺灣應該制訂什麼樣語言政策的辯論以及臺灣的本地菁英對於日本同化政策的抵抗。
循循善誘引路,授人以「廣泛分析」
問:我們目前看到老師在系上開了「中國與東南亞的國際關係」、「東南亞政治與經濟」等課程,想請老師分享,自己在向學生傳授這些相關知識後,對學生有什麼樣的期許?老師認為在東亞系/東亞研究領域需要專注培養哪些能力?
答:我的課程設計會以修課學生的性質而有所不同,「中國與東南亞的國際關係」是大碩合開的純英語課程,我假定修課學生涵蓋碩士研究生和對於學術研究有興趣的大學部高年級學生,因此我會期許學生在完成這門課之後具有分析時事的能力,能夠運用所學的國際關係理論去分析中國、東南亞以及美國對東南亞國家外交政策的動機和影響,這學期剛好適逢美國政府正在大力扭轉過去二三十年來以盡可能降低關稅和非關稅貿易障礙為原則的對外貿易政策,因此具備此一分析能力在2025年的今日是更加重要的,為此,我的講課過程會不停的拋出問題,讓學生思考文獻作者是用什麼樣的思路和邏輯來構成其論點,以及作者沒注意到的思考盲點。
「東南亞政治與經濟」是一門為大學部學生開設的課程,我期望學生修完這堂課之後能夠對於我們的鄰居—東南亞國家—有更深刻的瞭解,並且能運用學到的知識去分析東南亞政經情勢,例如泰國為何常常發生軍事政變?為何菲律賓常常發生選舉暴力?。在我自己還是政治系大學生的時候,不管是政治學還是比較政府的課程多半以美國、日本或歐洲國家為講解的例子,除非有特別去修習相關課程或自己有興趣去挖掘,否則直到大學畢業為止,對東南亞的瞭解多半仍停留在高中時期從歷史和地理課本上學到的知識,所以我的授課是以講課為主,介紹每個東南亞國家現今的政治體制和經濟的發展脈絡,畢竟在期望學生能培養出分析能力之前,他們必須先具備一定程度的背景知識。
由上述的答案可以看出,我認為東亞系需要培養的是學生的分析能力。東亞系並不像醫學系和電機系那樣所學可以和特定就業領域所需的技能有直接的連結,東亞系的學生出路非常廣泛,然而,不管是以後要當外交官、文官、進入商業界等,靈活運用所學的知識舉一反三和分析思考都是很重要的技能,而這個技能正是在一個學生自高中畢業之後到出社會之前應該培養的。此外,我國所處的地緣位置使我們注定跟其他東亞和東南亞國家有很多的接觸機會,這意味著具備東亞區域的知識對自己未來出路會很有幫助—這其實也是許多已經有全職工作並選擇就讀本系碩士在職專班的同學不約而同提到的目標,因此我期許東亞系同學在大學期間多看、多聽、多吸收,慢慢摸索出自己未來感興趣的出路。
